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威尔逊的信上详细地描写了拉德威被赶出伦敦的经过，当然是他知道的那一部分经过。

        按照庞塞特小姐的指示，他严密监视着拉德威的一举一动，防备他和理查德·道森又做了什么新计划，同时也好规划将来动手的地点和时机。这些天以来，拉德威基本都在三个地方往返逡巡：酒馆，妓馆，和各家或多或少有那么点儿肮脏的牌局。

        然而大约在威尔逊写信的两个星期之前，拉德威忽然在从牌局到酒馆的路上被捕，罪名是非法出口金银。接下来的几天中，拉德威的其他罪行纷纷揭露，除去斗殴这样的人身伤害，还有像非法售卖土地、损害东印度公司利益等等严重的经济犯罪，审理和判决程序像上了润滑油的链条，不到两个星期，拉德威就被驱逐出了伦敦——确切来说，是被流放到孟买去了。

        威尔逊于是立刻写信报告这个好消息，但同时他也认为此事值得调查。

        如果仅论罪行，那么大概没有人会相信拉德威是冤枉的，甚至拉德威自己也不敢喊冤。但与此同时，整件事发生得太过理所当然，甚至是光明正大，仿佛正义女神终于又重新拎起了她的天平似的，很难不让人怀疑背后是否有谁推动——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正义女神都无动于衷呢？

        威尔逊决心继续调查这件事，一旦有任何结果，一定第一时间告知庞塞特小姐。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庞塞特小姐念完，停顿了数秒，接着欣喜地冲玛丽安娜说：“这真是这些天来最好的消息！米娅，拉德威去了孟买——伦敦，不，是整个本岛都安全了！”

        “是，安全了。”

        玛丽安娜却不如庞塞特小姐所想的那样兴奋，她只是微微一笑，似乎拉德威在不在伦敦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庞塞特小姐见状，慢慢将信收起来，心里也有些发沉。或许玛丽安娜虽然决定了回伦敦，但心中仍旧难以舍弃罗辛斯里的那位先生，而拉德威被驱逐，那么连推迟行程的借口都没有了——就算理查德·道森再神通广大，要找到下一个拉德威恐怕也还要些时候。

        米娅现在一定心情复杂，也免不了难过。庞塞特小姐充满怜惜地想。

        然而当天晚餐后的起居室消闲时光，玛丽安娜却证明自己比庞塞特小姐想象的要镇定许多：她当着众人的面，直截了当地向凯瑟琳夫人辞行。

        “——这么仓促！”

        不等凯瑟琳夫人发表意见，先表现出措手不及的却是意料之外的人选——费茨威廉上校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询问玛丽安娜哪天离开，得到“计划后天回伦敦”的答案之后，立刻真切地劝说她打消这个主意。

        “您为什么这么着急？罗辛斯四周的好景致您还没见过多少呢，现在黄水仙开得正好，难道您不愿意将她们的丰姿画下来吗？再过不久，到了五月，罗辛斯的蔷薇也会逐步开放，那时候您才能真正领略这座庄园的美——相信我，您不会想错过这个。”

        玛丽安娜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感动，决定却不容动摇：“多谢您的好意，费茨威廉上校，但我想我们不应该再打扰凯瑟琳夫人和安妮了。看不到罗辛斯的蔷薇，我非常遗憾，”她朝对面的德伯格小姐微微一笑，“如果安妮不感到劳累，那么我和凯蒂会非常期待你来信告知我蔷薇盛开的美景的。”

        德伯格小姐的回答是轻轻的咳嗽和面带奇怪微笑的点头。

        凯瑟琳夫人对玛丽安娜突然提出告辞也颇为不满，她说自己原本预定了两位小姐要在罗辛斯待到六月，至少五月底，甚至为此做了相关准备。凯瑟琳夫人之前计划在五月举办一场不算太大的宴会，虽然不是特地为两位小姐办的，但她们当然也在受邀之列，现在玛丽安娜和庞塞特小姐突然决定离开，“宾客数就对不上了”。

        玛丽安娜和庞塞特小姐再次为此致歉，但凯瑟琳夫人威慑性的严肃表情也没能让她们松口。

        凯瑟琳夫人于是不再和两人多说，转头与詹金斯夫人讲起了牧师住宅的客人，他们下周也打算离开，但凯瑟琳夫人决定建议他们留到宴会的时候，“邀请的都是教区里的体面人家，他们想必会乐意参加”。

        玛丽安娜就坐在旁边安静听着，过了一会儿，费茨威廉上校走过来坐到她身边。

        这有点儿让玛丽安娜吃惊（其实庞塞特小姐也非常吃惊），因为她与费茨威廉上校实际上没有太深的交情，至少没有深到下午听到了那么尴尬的一番话后，他还会劝两人留下来，甚至劝说一回无果之后，还特地坐过来，说出下边这一番话：“道森小姐，您或许会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他半是俏皮半是真心，“您看，我和达西也推迟了原本的计划，只是为了能和朋友们在罗辛斯多待一些时候。现在我们留下，您——您和庞塞特小姐却要离开——太不近情面了，实在让人伤心。”

        “真的非常感谢您的提议，上校，”玛丽安娜惊讶地说，“但很抱歉，我回伦敦是因为有一桩事要办……”

        “是急事吗？非得亲自回去不可？我想想，或许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噢当然，除去军队里的事，其他的事上达西都比我得力。”费茨威廉上校热情地说着，忽然转头，招呼坐得离所有人远远的达西，“达西，到这里来，道森小姐有事请你帮忙！”

        自打进门后，达西就选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默不作声地独自一人坐在单人沙发上。玛丽安娜认为他是不想见到自己，在心里苦笑一下，就再不去看他。此时费茨威廉上校出声，她下意识朝那个方向看，达西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一手半握拳遮住了下半张脸，直直望着这边，似乎刚才正在出神，费茨威廉上校叫了他的名字，他才愣了一下，起身走过来。

        费茨威廉上校飞快地一挑眉，松了口气。他立刻站起身，摁着达西坐下：“道森小姐说她急着回伦敦是为了办一桩事，你快问问她，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能帮忙的。”

        “你有事要办？”达西的声音有些低，但从表情来看，对于坐在玛丽安娜身边却没什么抗拒，言外之意也是只要她愿意说，他很乐意帮忙。

        玛丽安娜张嘴，提起气打算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最终只能点点头：“是的。”

        “什么事这么着急？能对我说吗？”

        玛丽安娜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庞塞特小姐和费茨威廉上校对视一眼，忽然对彼此特别感兴趣似的，一块儿走到一旁说话去了。

        达西静静等着玛丽安娜的回答，他的眼神十分认真，一点儿也没有计较她下午所说的话的意思。玛丽安娜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了，低头避开后摇摇头，说：“谢谢您，但这件事只能我自己去做。”

        “嗯。”

        听到这个回答，达西不再追问，坐正之后背靠到沙发上，既不开口，也不离开。他和玛丽安娜两人并肩沉默地坐着，一直等到凯瑟琳夫人宣布就寝时间到，众人纷纷起身，两人也没有再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而另一边，在壁炉旁整整站了一晚上、闲扯了一堆无意义的话题的费茨威廉上校和庞塞特小姐，觉得自己的一番心意完全被辜负了。

        “一个被浪费的好机会。”费茨威廉上校说。

        “一个被辜负的好朋友。”庞塞特小姐道。

        虽然两人感到恨铁不成钢的并非是同一个人，但这份心情却如出一辙。他们叹着气摇摇头，一个走到达西身边，偷偷朝天翻了个白眼，一个上前挽住玛丽安娜的手臂，泄愤似的轻轻扭了一下她的胳膊（得到玛丽安娜一个疑惑的眼神）。

        事情看似就这样定下来了。玛丽安娜和庞塞特小姐后天回伦敦，达西和费茨威廉上校或许再留一个星期，或许直到上校就职前再离开（多半不可能，上校不认为达西能在罗辛斯停留这么久），众人各自分散。等到下次见面，或许就是该改换称呼的时候了。

        但在上楼时，达西叫住了玛丽安娜：“道森小姐。”他说，“虽然很冒昧，但我能和您说几句话吗？”

        此时达西和费茨威廉上校站在楼梯下方，玛丽安娜和庞塞特小姐已经迈上了几级台阶，闻言回头来看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四人是走在最后的，其余人（尤其是凯瑟琳夫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接着消失，达西仍旧抬头等着。

        “……当然。”玛丽安娜说，打算回转下楼。

        庞塞特小姐下意识拉住她：“米娅——”她知道达西是要为下午的话来算账了。起居室时玛丽安娜没能把握住机会向他解释清楚，现在轮到达西发言了。

        但玛丽安娜笑着摇摇头，示意她先回去休息，接着走到达西面前，等着即将到来的指责。

        费茨威廉上校则完全是另一种心情，他认为刚才达西没能向玛丽安娜表达他的心意，现在终于捡起勇气，打算一鼓作气求婚了——当然，其实他自己也承认这一步看起来迈得太大了，不怎么可能，但有行动就是好的——所以费茨威廉上校立马善解人意地说自己太累了，要回去睡觉，并且拉走了庞塞特小姐。

        现在整个大厅只有达西和玛丽安娜两人，四周空旷又安静，玛丽安娜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恐怕正在空气里震荡回响。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个笑的模样，问道：“您要说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达西好像比她还紧张，他吞咽了一下，才缓慢但是仔细地说：“我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了……我的意思是，虽然思考仿佛会折损我所说的话的真实度，但事实并非如此。不如说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经过了内心的拷问，我才能保证所有这些话都完全纯洁……”

        达西的模样却让玛丽安娜忍不住笑了一下，原来达西指责别人时，自己的心理压力反而更大一些吗？她发现了达西新的一面，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心里也忍不住一动，语气变得非常和软：“您不必这样紧张，这样反倒叫我惭愧。实际上做错的是我，对此我感到非常抱歉，并且无可辩驳——”

        “不是。”达西忽然打断她，刚才的谨慎稳重不翼而飞，他往前迈了一步，离玛丽安娜只有一臂的距离了。

        此刻他紧紧注视着玛丽安娜，恨不得一股脑儿把所有话灌进她脑子里，好让她将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绝没有误会似的，“我不是在说宾利的事。没错，我得承认，我的确为此感到气恼，但冷静下来后我质问自己，当时我到底为什么而气恼？因为你欺骗了宾利吗？因为我认为你是一个不值得的人吗？因为你将我变成了一个受人欺骗傻瓜吗？不，都不是。我不为这些而气恼。我气恼的、失望的不是这些——就像刚才我说的也不是这些——”

        玛丽安娜睁大眼睛看着他，一下没能明白他的意思。达西察觉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于是突兀地停下来，急促地喘了口气之后，简短地说道：“————。”

        他说的话像落雷一样砸在四周，玛丽安娜只听到轰隆作响，脑子里嗡嗡声大震，却反而没能听清楚他说的什么。

        直到达西几乎毫无停歇地重复道：“我爱您，道森小姐，我想我爱您——我想说的是这件事。我仔细想过了，我以为爱情爱情来临时一定会头晕目眩，像狂风暴雨，而我则是海上的小船，随时都会被它的疯狂和热烈吞噬。我没有想到原来爱一个人也可以是静悄悄的，就像一棵树开花结果那样静谧无声，等我意识到时，它已经深深扎根，难以撼动。我没有设想过会这样，甚至今天下午我那样粗鲁地掉头就走时，也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我不因为你的打算而愤怒——当然，我知道你已经决定放弃这个打算了，我为你感到骄傲，我知道你的处境有多么艰难——我不……对不起，我太慌乱了。请允许我重复一遍：我不是因为你的打算而愤怒；我只是因为你选择了宾利了愤怒。我为此还感到非常受伤，这就是我拷问自己的结果。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认为我们之前相处得还算愉快，如果你愿意原谅我下午失礼的举动，”达西说到这里时，忽然被一阵剧烈的紧张攫住，下意识低头，不敢再看面前的人，“那么我能不能，请求您给我一个……关于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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