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达西，达西！”前方达西一言不发地大跨步离开，后边费茨威廉上校不得不一边小跑着追赶，一边尴尬地小声呼唤，“等一等，达西，你需要冷静！你听我说——”
“——我很冷静！”达西脚步倏地一停，转头朝费茨威廉上校说。
费茨威廉上校：“……我真想拿块镜子来让你看看自己的表情。”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图书室，到了楼下连接大厅和凯瑟琳夫人惯常停留的小起居室的小厅堂内，如果费茨威廉上校再晚点出声，达西就会一头冲到房子外面去——外头的风可还没停。
不过这里也够危险的，如果凯瑟琳夫人心血来潮想出门自己换一盏茶，他们就会碰个正着。费茨威廉上校连忙走近，拍拍达西的后背：“好的，你很冷静，冷静得不得了——走吧，我们换个地方再说。你也不想被姨妈察觉到任何不对劲吧？”
两人默不作声地到了吸烟室，因为罗辛斯多年没有吸烟的男士常住，所以室内空气非常洁净温暖。费茨威廉上校让达西坐下之后，先仔仔细细关好门，才从酒柜中倒了两杯葡萄酒，递一杯给达西：“如果你一口气喝完——好的，我说晚了——如果你一口气喝完了，又还想再来一杯的话，就自己去倒。”
达西把空掉的酒杯拍在沙发旁的小边桌上，费茨威廉上校却并不理会，他优哉游哉地坐在另一张沙发里，慢悠悠地品了一口据说是罗辛斯自产的白葡萄酒。
唔，有点儿太酸了。
达西看费茨威廉上校一眼，呼地一声起身，自己去倒了一杯，又仰头喝完之后，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他倒上第三杯，这回没有再灌到喉咙里，而是坐回到沙发上，将酒杯放到一边，无奈又疲惫地低头一手捏住额头，连垂下来的睫毛也无精打采。
费茨威廉上校觉得自己良心有点不舒服了，他想了想，先问道：“你之前说的，呃，帮助宾利避开的那个婚姻陷阱，难道就是……”
达西瞥他一眼，低声说：“……不，不是她。”
“哦……”费茨威廉上校若有所思地点头，“那难道宾利爱上道森小姐了？道森小姐的计划，怎么说，成功了？”
“我想没有。”达西立刻回答。
“哦。”费茨威廉有点儿搞不懂自己了，他一边觉得达西可怜，一边又想笑他，只能勉强做出一副正经的表情，故意说道，“那事情也没有坏到什么不能接受的程度嘛。而且你看，道森小姐在造成任何损失之前已经感到后悔了。现在的情况是你的朋友宾利‘完好无损’，而罪魁祸首——”达西怒瞪了他一眼，费茨威廉上校一下没忍住笑了出来，虽然很快又掩饰好，“而，咳，道森小姐又明智地决定放弃之前的做法——达西，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呀！”
达西：“……”他又开始捏自己额头了。
“你感到不满意？……我明白了，你是认为道森小姐竟然曾经有过这样不体面的计划，在道德上有了污点，所以不配做你的朋友？更别说她竟然在你面前表现出一副纯洁无瑕的模样，欺骗了你的感情——我是说，作为一个朋友，欺骗了你的感情，因此你感到愤怒？”
达西仍旧没有说话。费茨威廉上校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虽然达西的上半张脸被手挡住了大半，看不清楚，但能看到原本抿紧的嘴唇和下巴已经放松了不少。就算还没有回过神，他也至少没有一开始那么气愤了。
费茨威廉上校不笑了，他轻轻出了一口气，背靠到沙发上，用一种不怎么常见的冷淡却真心的语气说：“对人的心灵要求不能太高，达西……这话哪里听来的我忘记了，但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对。你还记得我曾经假设过——天哪，这真是巧合是不是？——我曾经假设，鉴于道森小姐处境之艰难，为了自救，她就算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也不足为怪。而你是怎么评价的？”
达西：“……”
“你说，‘该受责难的不是她’——听好了，达西，该受责难的不是她。我当时还因为你这句话而感动，因为我自己，哈，我自己就不是一个敢将心灵放在天平上任人称量的人——怎么，难道事情真的发生了，你就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宽容了？”
达西：“……”
达西终于放下了手，太阳穴的位置被他自己捏出了红印。他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手交握，身体朝前弯着，头也依旧低垂：“我没有这么想，费茨威廉。我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在责怪她……”
“那你是因为什么？你之前那么生气，连我都吓了一跳，如果你认为道森小姐做得对——”
“当然做得不对！”达西大声说，“她这么做一点都不对！难道嫁给宾利就能解决问题吗？宾利性格温和软弱，又容易相信别人，怎么可能帮助她面对理查德·道森？而且宾利的年收入也远远不足——她竟然将希望寄托在宾利身上，这难道是明智的选择吗？这样做绝对不对——我不是在责怪她，我是说她太不明智了……”
费茨威廉上校：“……”
达西：“……”
费茨威廉上校：“……达西，你注意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吗？”
达西：“什么？”
费茨威廉上校咳了一声：“是这样的，达西，如果你问我的意见……”
达西胸膛起伏了几次，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当然需要你的意见，费茨威廉。”
“好吧，我亲爱的表弟，”费茨威廉上校做出一个为难的表情，嘴里却痛快地说道，“你爱上道森小姐了，你没发现吗？”
“……”达西的反应却比上校想象中的平淡许多，“什么？”他不仅有些不解，甚至有些生气，似乎费茨威廉上校说了什么不可能的话。
费茨威廉上校并不退缩：“你爱上她了，达西，我的表弟，快醒醒吧！”
达西略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不得不告诉你，费茨威廉，我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受。那和我面对道森小姐时的情形并不一致，我可以肯定。”
“啊哈！看来我们的天之骄子认为，这个世界上的爱情只有一种表现形式！”费茨威廉上校朝天花板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像接受挑战似的，目光灼灼地盯着达西，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么我愿闻其详——”
“好吧——”达西自信地说，“我可以说，爱情使人头昏目眩，再理智的人，在爱情的光晕中也会辨不清方向。落入爱情中的人就不是平常的他了，其决策往往是冲动的、不考虑后果的，而一旦爱情消退，就会很快为曾经的决策感到后悔。我曾经短暂地陷入过这样的境地，只不过现在已经完全脱离了，所以我才能清楚地回顾过去，得到这样的结论。”
“不是没有说服力，但这样冲动的爱情只是一种，”费茨威廉上校说，“继续，达西，那你对道森小姐又怀抱着怎样的——如果你坚持的话——友情？”
“她是我非常欣赏的一个朋友，我认为道森小姐身上有许多难得的可取之处，而因为她处境艰难，所以我难免想要多关照她一些。”达西毫不犹豫地说道，“但我并不曾为道森小姐而做下什么冲动的决定，即便在心里也没有——这就是差别，爱情和友情的差别。”
费茨威廉上校敷衍地“哦”了一声：“你能具体展开说说道森小姐的那些‘可取之处’吗？我不否认她是一位漂亮的淑女，但要说多么独特，我可不敢苟同。”
“美貌只是她优点中的一小点，费茨威廉，而且相比起她的仪态和风度，美丽的外表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你不能否认她气质独特，内心丰富，善良而且坦诚，毫不轻佻，但谈话时也不失风趣。而且别忘了，她在绘画和音乐上都很有才能，如果你见到过她的画作，就绝不会忽视这一点。不过最重要的，是她非常珍爱身边的朋友。有的人将别人的善意当做理所当然，但道森小姐绝不是如此，她珍视每一份善意，并且愿意全心回报，这是非常难得的——”
费茨威廉上校：“好的我知道了，达西，我很抱歉刚才只提到了道森小姐微不足道的外貌优点，希望你原谅我。”
上校有很多话想说，比如就道森小姐对宾利做的事来看（不管做了多少），“坦诚”这个优点就不该和她有关，又比如说他的确没见到过道森小姐的画作，但就罗辛斯里没有谁特别夸赞过她的画来看，多半也不会出众到哪里去——不过他不想再招来达西更多的话了，所以愿意就此打住。
他一直关注着达西的表情，达西说完那一长串之后，自己好像也有点后知后觉，脸色微微变了。费茨威廉上校认为这是一个好时机，于是当机立断：“达西，正如我所说，爱情并非只有一种表现形式。冲动的爱情，通常我称之为‘迷恋’，迅速而威力庞大，但往往也十分短暂——如果没有合适的土壤继续生长，演变成真正的爱情的话。至于道森小姐，你当然有权认为那不是爱情，但要我说的话，那的的确确就是。只不过这是一种缓慢的爱情，等它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你就会发现它坚不可摧。这两种都是爱情，达西，只不过或许出现的时机不一样罢了。”
达西说不出反驳的话，费茨威廉上校大获全胜，眉毛一挑，心情愉快地转动肩膀放松脖子：“听我的，冷静下来，好好读一下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这纯粹是出于手足之情给你的建议。不过说实话，你说道森小姐的选择‘不明智’，在我看来已经足够不理智了。”
达西：“……”
在不常有人使用的吸烟室里，费茨威廉上校端起酒杯，以一种“表兄知心谈话到此结束”的语气催促道：“来，我们应该干杯庆祝一下——不论为了什么。”
达西停顿几秒，沉默地举起酒杯。安静的室内响起一声清脆的碰杯声，费茨威廉上校得意地笑起来。
表兄弟两人在吸烟室忍受罗辛斯的酸葡萄酒时，楼上玛丽安娜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镇静。
达西和费茨威廉上校离开之后，庞塞特小姐还在因为刚才的事惊慌失措地想着挽回办法，玛丽安娜已经果断说：“我去收拾行李。”
庞塞特小姐愣了一下：“什么？——现在就走？米娅——”
“不是现在就走，但既然决定回伦敦，那么早些准备总没错。即便……”玛丽安娜的神情镇定，但脸色依旧苍白，她无法将刚才的事说出口，只能含糊带过，“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因此改变决定。”
“那你就这样算了？你不打算去找达西先生澄清误会？”
“如果有误会，我一定会去澄清的。但没有误会，我说什么也没有办法澄清，”玛丽安娜苦笑着说，“……不，或许我会说点什么，就这样走了我一定不甘心，只是……我现在有点乱，凯蒂，我想还是去收拾行李，我想这样能让心安定一点儿……”
她是对的，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做任何决定，等到不那么慌张的时候再仔细考虑该怎么做或许更好。庞塞特小姐点头：“当然，我陪你——”
“——庞塞特小姐。”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循声看去，两位先生离开后也没有关上的门边站着一个女仆，她似乎也有点惊讶门开着，但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行了礼之后说：“有您一封从伦敦来的信。”
女仆手上的托盘里躺着一封看起来并不算薄的信，庞塞特小姐走过去拿起来，等女仆离开后，才翻转到背面看寄信人是谁。
“嗯？这可巧了。”庞塞特小姐一边拆信，一边朝玛丽安娜走过去，“是威尔逊——就是约翰留下的助手。这时候写信，会是因为……哦？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玛丽安娜疑问地看着她，庞塞特小姐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拉德威不在伦敦了。或许，我们这辈子都看不到他回到伦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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