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理查德·道森锁门时的那一声轻响，就像是往玛丽安娜脑子扔了一块巨石，将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咋得粉碎。

        玛丽安娜整个人一瞬间变得有点儿木呆呆的，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有点儿灵魂出窍的茫然感。这样也有好处，她至少不再颤抖了，背靠门板站着，因为僵硬而甚至显得有些镇定。

        理查德这一手显然出乎房间里所有人意料，连拉德威也没想到。他惊讶之下停住了朝玛丽安娜走过来的脚步，接着捏起兰花指，十分浪荡地搓了搓马甲口袋那一层布料，眯缝着眼睛说：“真是位漂亮的小姐，道森没有骗我——您站得那么远做什么，道森小姐？这是您的房间，来，请坐吧。”

        他得意洋洋地指着自己刚刚站起来的软凳。

        或许是因为酗酒的缘故，拉德威的浅蓝色的瞳仁散开了，与眼白融在一起，让他看起来更加险恶。

        玛丽安娜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要超过拉德威的声音，她现在觉得这个房间满是污秽，甚至连空气都不愿再多呼吸一口。但表面上，她却表现得十分沉稳，连她自己都在心里感到惊讶。

        “不用了，谢谢。”玛丽安娜的声音十分稳当。

        拉德威闻言，立刻又走过来：“不用这么客气，您的兄长刚刚不是给我们做过介绍了吗？那我们就是相识的朋友啦，今后也很快会更加熟悉——这一天不会太远，您一定得相信我。快别这么防备我啦，这真让我伤心——来，让我瞧瞧您是不是穿得足够多，今天天可真冷，让我看看您的手是不是暖和的——”

        他脸上带着那样猥亵的神色，伸手想拉住玛丽安娜的手，玛丽安娜不等他近身，就侧走几步避开。

        “不用了，我很暖和。”玛丽安娜站到另一侧墙面，却被一个胡桃木矮柜挡住了去路。她冷冷说，“倒是您，可以下楼去享受起居室温暖的壁炉。”

        拉德威喜怒无常，他一下收起刚才殷勤的模样，发出一声不耐烦的猪猡似的哼声：“得啦，你我都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以为八千英镑是什么小数字吗？那可是一大笔钱！付钱之前，我难道没权利检验一下要为此付出一笔巨款的货物吗？”

        玛丽安娜被他的变脸吓了一跳，下意识往矮柜那边缩去，结果不小心撞了一下，矮柜上插着粉红山茶花的花瓶轻轻晃了晃。玛丽安娜往花瓶飞快地瞥了一眼，视线一定，又很快转向拉德威。

        “你最好认清楚情况，我可没想着现在就对你做点什么，”拉德威身上萦绕着烟酒的臭味，他打量着玛丽安娜说，“但如果你坚持要惹我不高兴，那我就打算真的做点什么，免得买回去的东西还不听话。”

        “……您忽然出现，我难免吓一跳。”玛丽安娜低头片刻，忽然放软了语调说，“您得给我一点时间。”

        拉德威眉毛一挑，又恢复了之前那和气的模样：“噢噢，是我考虑不周。我喜欢乖女孩，但不喜欢太保守的，我想刚刚说话的功夫，你应该适应得差不多了，我们完全可以多聊一聊，好让你知道今后该怎么表现。”

        拉德威再一次邀请玛丽安娜坐下来，玛丽安娜却坚持请他先坐。拉德威脸上戾气一闪，见到玛丽安娜的脸时，又被美貌消了几分气，露出点犹豫神色。

        玛丽安娜继续道：“如果您不喜欢那条软凳，可以坐在我的床上。”

        “啊哈，那我真是乐意之至！”拉德威这回很快就听从了，一屁股坐上去，还饶有兴致地一边打量一边四处拍拍，“不得不说，你这条绒被并不怎么舒服，太薄了，看起来也很旧。但我很理解，我看到道森把墙上的画都卖了，家里也没什么能入眼的摆设。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的——啊！”

        “哐！”

        在拉德威转头时，玛丽安娜两手抓住矮柜上的花瓶口子，顺着往前迈步的力量，将装了大半瓶水的花瓶直接横甩在了拉德威头上！霎时间瓶身碎裂，冰冷的水与花瓣哗啦四散，玛丽安娜自己也被泼了个半湿，拉德威更是被砸到了床上，捂着头痛呼。

        这是一个相当冒险的举动，从玛丽安娜看到花瓶、想到可以这样做，到出现合适的机会之间，时间相当短暂。她没有准备，没有下定决心，也没有想过任何后果，因为机会出现得非常突然。而在那不容错过的瞬间，像是另外一个灵魂占据了她的身体，冷静而果断地下手了。

        现在她一身狼狈站在床边，手里抓着剩下的那一小节瓶颈，看到拉德威捂着脑袋的手下渗出了血迹。

        她一言不发，不知是麻木而是镇定，观察了拉德威数秒。拉德威回过神，一边叫骂着“婊子”，一边撑着要起身，结果手扎到床上的碎片，又大叫一声。

        玛丽安娜这才如梦初醒似的，转身飞快地开锁开门，然而她一迈出房间，就见到理查德·道森一脸漠然地站在几步开外。她下意识用手中尖利的瓶颈指着他。

        理查德·道森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里，既没有要阻止她的意思，也显然没有进去帮拉德威的想法。玛丽安娜盯着他退了几步，到了楼梯口，才急忙转身下楼，一路跑下去，直冲到了暮色中。

        兄妹俩谁也没有说话，理查德·道森安静地看着玛丽安娜逃下楼，又听到她的足音从这座房子里消失，才脸上浮起浮夸的笑，一身懒散地往玛丽安娜的房间里走：“哎呀哎呀，什么动静？拉德威先生，您可不要对我妹妹动粗啊——啊呀！这是怎么啦？这可不行啊，拉德威先生，要是您想做什么不道德的事，我可是可以去告您的……”

        暂且不论理查德·道森如何处理后续事宜，玛丽安娜冲到街道上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往格雷夫纳广场去！

        她面无表情，一手抓紧被冷风吹得冰凉的花瓶遗骸，一手提起湿透的裙摆，朝庞塞特府快步走去。路上有人见到她的模样，有嫌弃避开的，也有想上前询问的，但玛丽安娜一点儿也不给他们机会，不做任何应答，只一心去找庞塞特小姐。

        在她又小跑着转过一个街角后，她刚刚经过的街道对侧，一辆马车停了下来。

        马车里一个少女疑惑地问叫停马车的兄长：“哥哥，发生什么事啦？”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做兄长的这样回答，让妹妹留在车上，自己下车查看。

        他先看向刚刚见到那个人影的地方，理所当然没有任何发现，接着又绕着马车打量了一圈，四周却也没有见到眼熟的人。年轻人迟疑着走到车厢边，好像打算上车，但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情绪，他在自己妹妹不解的目光中又回头走到街道对面，往两头都走了一段距离，却依旧没能找到任何踪迹。

        难道是看错了？达西疑惑地回到马车上，见到乔治安娜担忧的神色，他安抚地朝她笑笑，说了一句“认错了”，就让马车继续行进了。

        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玛丽安娜到了格雷夫纳广场广场庞塞特府门前。她仍旧板着一张脸，上前按了门铃，随后立刻转身面向眼前的街道，警惕地望着路上朝她投来奇怪视线的行人。

        很快就有仆人来开门，一见到她的模样就忍不住惊呼一声，连忙请她进去。玛丽安娜跟着女仆朝起居室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头顶上咚咚咚的脚步声，然后穿着睡袍、头发散开的庞塞特小姐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显然是已经准备就寝的庞塞特小姐见到玛丽安娜，连招呼都堵在了喉咙里。

        玛丽安娜见到她，才终于吐出一口气，松开裙摆，将手递给冲过来庞塞特小姐。庞塞特小姐先是两手包裹住她的手，接着不顾她半身都湿透了，伸手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玛丽安娜把头埋在庞塞特小姐的肩上，直到此刻，之前压抑住的哭泣才终于爆发，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任何体面都无法维持了，她像所有遭受不幸的人一样，张开嘴用愤怒而低哑的声音痛哭，眼泪如同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一样滚烫又难以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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