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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幻境1-2


恶徒瞬间把好人推进地狱,十分容易。善类想要把受害之人从深渊里托起,却万分艰难。长羡知道这个道理,他本就是在黑暗里寻到光亮的那个幸运儿。可是显然,这份幸运只属于极少数,而虞沉画并不在其列。

        长羡将装好的药瓶放入精致的楠丝木盒中,托着药匣走回殿内,重新坐到沉画身边。他看着她恬静的脸庞,没有意识,也便显不出痛苦。假如时间能够凝固,大概停在此刻,都比她醒来要幸福太多。

        “小家伙,把你给撑起来,很难。”要耗费我很多精力跟修为,长羡没有说出口,尽管说或者不说,昏迷中的沉画都听不到。“但是我会倾尽全力。”他替她掖好毛毯,然后静静守候,待到天明。

        一夜未眠的,不止是海国大司祭,身在江宁的仵作蒋麟听闻海港的消息,瘫坐在案牍前,烛火燃了整夜,灭了又被点起,一盏接一盏。

        她死时,该有多绝望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上次哭时,还是师父去世的时候。

        海港城的传闻,尽管几乎都被压了下来,可是蒋麟还是得到了风声,毕竟他身在江南官场、虽然是个小透明但也属于办案人员。他知道,那个策马陈情的女子就是虞沉画。他知道,那个没有悬崖勒马而选择坠崖自尽的女子就是虞沉画。

        他不是没有见过冤案,只是这一次,惨烈地发生在与自己交过心的朋友身上,而且还只是个纯粹的小姑娘,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本来,她拥有着美好的人生,和乐的家庭。

        发生在别人身上,他无能为力,发生在亲友身上,他依然无能为力。他忽然怅惘:明哲保身,一个微不足道的自己,有什么金贵之躯,值得保?

        反倒是,如果可以换,他觉得,他愿意用自己的牺牲,去换一个纯真的女子,余生无忧且平安。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乍现,蒋麟才反应过来,自己干坐了一夜。长夜难明,明也晦暗。这一丝一毫的日光,可曾射进那些受害含冤的黑幕之中?今日未曾,那么很快,一切都又将成为陈年旧案,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谁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来着?

        所谓恶,它的存在不就是用来荼毒善的吗?

        已然将良善残害了,还能怎么样?

        从前,他想着,如师父所言:莫要多管闲事。所以,他奉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告官不究,沉默的真相最好永远沉默,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知情人、办案者与旁观者都不会受到牵连。

        此时此刻,他突然好后悔。

        如果没有发生这一切,他依然还是从前那个他。可是现在,他决定,自此不再是了。

        一己之力,究竟还能做些什么?他并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安稳度日,前提是有那一份安宁可以守得。然而现实却是,无论多么宁静淡泊,或者多么偏安一隅,只要无权无势,无名无利,一旦遭害,什么都护不住。

        想要保守善良,活在这个世间,怎可能不被罪恶荼毒?恰恰就是因为保守善良,所以才会惨遭屠戮。

        如恶不除,善永远都在被害。

        他伸出手来,想要抓住窗外透进的光亮。抓了一圈又一圈,依然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看着自己的手心,忽地笑了,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模样。

        良久,他俯身执笔,写下素笺,询问南面走货的兄弟,她姐姐的下落与近况。因为这是他目前惟一能为她做的。

        蒋麟并不知道,就在虞沉画坠海的时候,身在浙东星海城的虞沉音,也沉湖自尽了。因为她收到妹妹的家书,觉察不对,辗转打听,得知自己的丈夫与女儿都离开人世了。家破人亡。她看那信上,字里行间的决绝,她知道,妹妹抱了必死之心将要陈情。

        可是,如此微弱的个人之力,难不成还能将这桩冤案翻案平反,还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并不能。

        一切都换不回来故去的亲人了。

        她走向湛蓝的星渊湖,毫不犹豫地由着自己的身子沉潜了下去。湖水是冰冷的,也是温暖的。她感受得到临死前人间所有的惨绝,也憧憬着和家人在天上重逢的场景。

        没能叶落归根,那便如鱼覆水。

        她将记忆拨弦,停留在珠儿出生那天,夫和亲睦,安乐未央。

        湖面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无言的湖水没有办法诉说,就在前不久,一位年轻的妇人沉湖了。

        天光拂晓,水雾茫茫,夜幕能够埋没的,黎明也能掩映。东江水系将将被唤醒,河网上的船家渐渐多了起来。一条青影跃进了星渊湖湖口,远远望去,似是一尾大鱼,自由潜翔。

        近看绝对不会有美感,只会有惊吓,因为那鱼并非露出跳龙门的喜悦,哭丧着脸简直就跟被扔进海里喂鱼的倒霉蛋。倔察来到星渊湖执行任务,他绝对没有想到大司祭是因为在替虞沉画解毒时动了恻隐之心,而且是不知源头的昔日之情与深深的执念。

        这才是长羡转变态度的根源。只是恐怕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倔察根据大司祭此前标注的安全区域规划了一条七拐八绕的行进路线,曲里拐弯绕来绕去还没等到潜入深塘,他便把自己给弄晕了,结果就是稀里糊涂栽进了淤泥里。

        瞬间,青鱼变作了泥鳅。

        我的老天爷啊,谁说出淤泥而不染?

        他看着自己满身泥泞,与淤泥同黑,眨巴眨巴眼睛,饶是放光,也是乌溜溜的,郁闷了好久。越挣扎陷得越深,直到力不从心,他喘着粗气,满脑子都在想:天灵灵地灵灵,清玄盛世大白莲,现,现,现!

        大白莲没有现,小青鱼倒是沉得厉害。倔察在黑泥中曲折下坠,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浮上去,他怎么着都没想到,自己没有被毒死,反要先被淤泥给整窒息了。

        天呐!救命啊!

        青影来不及呼喊,整个身子滑到了泥淖深处。

        一抹白光射进深塘,唤出法诀劈开了一片泥泞,随手撒网,捞起一条青鱼。“唔,今日份午餐。”

        “”倔察唔咳咳、咳咳咳,身子挂在大司祭手里,迷怔了半天,刚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转瞬满口污泥喷了大司祭一身。

        “”长羡伸出藏在袖中的左手,抹掉脸上的污泥,同时,右手不经意间抖了抖。

        “啊啊啊,大司祭救我、救救我啊!”

        被他这么喊着,原本没打算松手的大司祭,终于没忍住,五指摊开,只听“吧唧”一声,青影又栽了进去。

        进去了,再捞出来。

        待到倔察胃里翻江倒海了好一阵,终于恢复了力气之后,他黑着脸,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十分纯粹地问道:“大司祭,属下不明白,但,还是想求教:把人顺手捞起来,再扔了,再拎起来,这样的游戏很好玩么?”

        “”长羡的身子微微一僵,不由得又抖上一抖,这一次,他没有再把倔察扔进去,而是抖落了一身泥巴。

        “好在大司祭来得及时,否则您就看不到新鲜的倔察了。”倔察呜呜呜泛着委屈的水圈。

        长羡眯着眼睛,送了一句话到他耳边:“如果你想叫本座替你收尸的话,也好,烘成鱼干,喂猫。”

        “”倔察张了张口,抖了个激灵,赶忙闭上了嘴巴。

        “照你这样,下次执行任务,评级怕是要变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本座需要考虑考虑,挖个清莲都能把自己给挖坑埋了的侍从,需不需要留在身边,拖我后腿。”长羡憋住哭笑不得的心,盖住哭笑不得的脸,假装镇静言辞。

        倔强闻言,巴巴地望着大司祭,眼神里写满了“大司祭,您可千万别抛弃我啊”这样的话语。

        长羡无奈,罢了罢了。

        “回去面壁思过。”

        倔察点点头,不语。

        “不许天天八卦。”

        倔察点点头,不语。

        “现在下去挖莲。”

        倔察点点头,本来继续不语,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连忙摇头道:“属下不想在这里把自己给埋了,求大司祭捎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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