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无情家风
广陵依山傍海，地势起伏，气候多样，悬崖料峭处可采石薇，临海低洼的滩涂可捉龟甲。
天下药，出广陵。
林羽驾车踏入广陵的地界，从村镇到城市，从农田到商铺，有种药的农民、采药的妇孺、晒药的伙计、贩药的商人。产业链自上而下，仿佛一个巨大的药草展览会。
洛家家宅并不在繁华富庶的江都城。出城门，东行三十里，有一处名曰三门小镇，又称白水乡。
洛家便是坐落在这白水乡中。
林羽一行人刚进镇子，便被两名官差模样的人拦了下来：“商业重镇，请下车检查。”
“我们是洛府三少爷的朋友。他身负重伤，需要急救，劳烦通融。”林羽说。
拦路的官差倒也客气，上车简单搜了一遍，看了辛易雪的腰牌和张百花的小印，却不认得那在后面静静躺着的洛春风。
于是其中一人掀开轿帘，往街上吆喝一声：“有谁认识洛家三少爷吗？来认认人！”
“呼啦”一声，许多正在做着活计、赶着路的镇民围了上来。一时间七嘴八舌：“好像是！”“多少年没见过洛府的三公子了。”“他怎么了？”
众人围着马车指指点点，毫不避讳。
“行了行了！”另一名官差驱散众人，“我给你们带路，快走吧！”
林羽一时间有些发愣。直到那官差再三催促，他才如梦方醒地重新催动马车。
这广陵洛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洛家是天下第一药商，在未进入广陵的地界时，他们声名显赫，仿佛地位高不可攀。然而真正走进这洛家所在的白水乡，他们似乎又变得十分平易近人，上至官差下至路人，都对他们抱着一种敬而不远、尊而不避的态度。
那不像是老百姓对寻常显贵的态度，更像一些气氛融洽的伙计对自家老板的态度。
洛家在广陵的影响力毋庸置疑。在对工商业实行严格管控的唐国，在这看似安静恬淡的三门小镇，这两名官差专门在此把守当值，就为了帮洛府照看门户。
或许这也是洛家的一种策略，林羽一面赶路一面胡思乱想。
不养甲士，家丁和仆从都只保留最低限度的要求，将一切安保方面的把控都交给朝廷。这样一来，家中节省了一大笔开支，所有理论上可能存在的阴谋也都无处藏身，使得朝廷能够对他们始终放心。
“前面就是洛府。”
林羽止住思绪，顺着官差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汪山泉清溪之下，有一座看上去很是低调的府邸，院落朴素，环境清幽，不像是个富商巨贾之家，倒像是隐者高士的居所。
“就是这里吗？”辛易雪也显得有些意外。
洛家的家宅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是一座宅院，甚至没有像样的围墙，只有一圈松柏和翠竹，参差掩映，堪堪能够遮挡住外人的视线。
能够造出这样一圈围墙的，要么是家徒四壁无可丢失，要么是对自身安全拥有完全的自信。
广陵洛家显然属于后者。
譬如此刻，尽管松柏翠竹的围墙到处有缝隙，引路的官差还是恭敬地叩响了那几乎只有象征意义的大门。
一位面容端庄肃穆的老者前来开门，与那官差交谈两句，神色突变，随后转身往回小跑，门都忘了关。
“春风少爷出事儿了！”他尽量抬高了有些苍老的嗓门，“来人呐，快去江衢旧宅通知夫人，去梅山县找大少爷，去泸溪崖寻二少爷，去仲生医馆请卞医师，去九悔医馆请华郎中。还有江都城的名医名门，都给我请来！”
“马上出发！”他最后说。
“是！”
院内忽地冒出许多人，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自奔走。
那老者又折回来：“老爷、夫人、少爷们都不在家，我是洛府的管家，诸位先请进来。”
洛家人办事十分利落，三两下便将昏迷状态的洛春风抬进屋里，放到榻上，又将他们同行的三人引入厅堂，看座喝茶。一系列动作下来，配合默契，行云流水，熟练得仿佛每天都要重复几遍。
“真是奇事。”林羽暗忖道。
主人家一个都不在，这儿居然一切都运转如常。
最早到达洛府的是仲生医馆的卞医师。与他们沟通过寥寥数句，便径直走向屋里，仿佛对洛家的一切轻车熟路。
紧接着赶来的是九悔医馆的华郎中，也如前者一般直入主题。
再后来，又是江都城的几位医师，和其它各地的医师，都在家主不在的情况下直奔病榻，各自诊脉，再相互探讨。
二公子洛见竹是第一位匆匆忙忙赶回来的主人家。待他风尘仆仆地冲进内室，十几名郎中已经讨论出了几套救治方案，就等着向他汇报用药的药效和风险。
洛见竹的决策也是十分冷静高效——让郎中们将这些方案逐一阐明利弊，立刻决断，马上治疗。
“快照这个药方将药抓来煎好，另外，请太极手冯端和鬼魅刀沈子历务必来一趟，两个时辰内赶到。”他对一旁的管家如是吩咐，语速极快，语调平稳。
管家应一声，立即出门再做安排。
洛见竹随后走出内室：“一会儿可能需要二位的帮助。”
辛易雪愣了半晌，才意识到洛见竹是在对自己和周仰君说话。
“敢不竭尽全力！”辛易雪回答，语气激昂。
洛见竹点了点头，没有再接茬，转身又进了内室。
一个多时辰之后，那老管家果然按照主人家的吩咐，请来了该请的人，买来了该买的药。洛府中一众人再次各就各位，包括受邀参与救治的辛易雪和周仰君。
直到内服和外用的汤药都煎好了，两名郎中和被洛见竹点到名的几人受邀进入后，内室的门便缓缓关闭，救治方案未被采取的郎中们也找管家领取了上门费。
他们也注意到了仍然在厅中踱步，不时朝内室方向张望的林羽。
“你是来干嘛的？”他们问。
林羽愣了一下：“我是里面伤者的朋友。”
“没问你是谁。”一名医师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来干嘛的？有医术还是有武功？能帮上什么忙？”
林羽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也没打算去打扰内室中忙碌的众人。但他站在这儿碍着谁了吗？好友情况如此紧急，他难道不应该担心担心吗？
老管家却也在此时走了过来：“林公子，洛家向来不许外人留宿。我已命小厮在外面的客栈开了间上房，你可以去休息了。”
林羽：？？？
从踏入洛家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气氛。准确地说，整个洛家就像一个高效运转的精密机器，一切都各安其位，按部就班，矩步方行，却又不近人情。不论是家主还是下人，他们做事都带有极其明确的目的性，绝不因为细枝末节而疏忽一步，也绝不为了无意义的事情浪费一步。
一名小厮已然走上前来，对林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客随主便，林羽不得不跟他出门，一步三回头。
“林公子放心，您既然是春风少爷的朋友，不论最终能否救得过来，我们都会派人向您通报。”管家说。
只是通报告诉我一声结果？甚至不肯让我过来看一眼？林羽已经在心里打满了问号。
但此刻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内室对洛春风的救治正在紧张地进行，厅堂中到处静谧无声，倒显得他们这边的寥寥数语很是突兀。
也罢，先去客栈，他们说得也对，自己此时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反正辛易雪和周仰君参与了里面的救治，到时候再向他们了解情况好了。
林羽随那小厮出门，洛家已经给他备好一匹良驹，通体雪白，四肢修长，腿蹄轻捷，比他们之前用来拉车赶路的马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林公子一路辛苦，为表谢意，以此的卢马相赠。”小厮如是说着，也跨上了旁边的一匹马，“我来引路。”
这一引路便是足足二十多里，直到进了广陵地界最为繁华的江都城，又下马走进江都城最为繁华的街市，再行至这条街市上最为宏伟豪华的一座阁楼，订下一间顶层价格最贵的客房。
“尊驾请休息，在下告退了。”小厮向那老板展示了洛府管家的手书，在客栈柜台处签了个字，便施礼告退。
“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还没等林羽反应过来，客栈的伙计便接过了话头，顺手接过他的行李，将他引往那最高层的豪华客房。
“住在五楼的都是贵客，屋外随时有人恭候。您想喝茶、喝酒、用膳或听曲儿，只需要吩咐一声，我们会为您安排。”那伙计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钥匙，打开房门后，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等等……”
林羽站在门口，半天没迈进去。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客房”——有案台，有茶具，有酒盅，还有琴棋书画，文房四宝，满柜子的书，任由客人随时取用。榻上小几，熏香冉冉；蚕丝柔软，窗纱轻薄。外面就是灯火通明的街景，关上窗却又十分安静。
“您要用膳吗？”伙计在身后问道。
林羽还真有点饿了：“来碗面吧。”
不多时，一碗堆满龙虾、蟹黄、羊肉，汤汁晶莹剔透的银丝京挂被端到了他的面前，附赠一碟带香料味儿的韭菜炒鸡蛋。
负责上菜的另一名伙计还在他旁边不断询问：“您要不要来点酒？用完膳后需不需要沐浴？我去给您准备洗澡水。”
面挺鲜，菜挺香，热水泡澡很舒服。
也不知道洛府那边的救治顺不顺利？洛春风心口那根针取出来了没有？
吃饱喝足，一身轻松的林羽关好门窗，一面为好友的状况牵肠挂肚，以一种不由自主地盖上了蚕丝被。
有点困。
上百日昼夜兼程的旅途辛劳，在此时一并涌了上来。长期驾车让他感到腰间很不舒服，右手大拇指和食指间磨出了厚厚的茧，长期缺乏休息更是使他消瘦不少。
他是个能吃苦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辛苦，不会累。
林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有人找过我吗？”他立刻招来门外的伙计，着急地问道。
“有位女捕头找过您，但您睡得太熟，她敲门没敲开。”伙计回答，指了指同在五楼的一间客房，“她看上去也很累，就到另一间客房休息了。”
林羽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
辛易雪是直接参与救治的人。按照她的性子，如果洛春风真的有什么事，估计根本就不会有敲门这一出，直接破门而入，把他拎起来摇醒才是正常的。
耐心敲门，十分疲惫，回去睡了，说明昨晚很可能有惊无险，但最终结果应该是好的。
“对了，她还留了一张字条。”伙计双手将一张纸条递了过来。
林羽道谢，接过打开。
随后他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纸条上是辛易雪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洛家的人都有毛病！”
林羽憋了半晌，终究忍不住跑去敲了辛易雪的门：
“什么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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