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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渊妹


这年秋天,城里闹肺病,沪大的一位□□不知怎么染上了,一个礼拜后就病死了。

        于是整所学校人心惶惶,学校停课一个月。等到入了冬,才重新开学。临近年关,学生们大多无心功课,早早地在放假前一周就开始忙着收拾行李,刚一放假,都忙忙地提起包就走。

        惠春在放假前受了风寒,躺在宿舍里懒得动弹。懋渊向家里报了信,留下照顾她。

        兰娟在考试结束的当天便提着行李启程了。她不常向同学提起家事,大家也都不便问。

        桂华呆了几天,终日无所事事,想走却又不好意思跟病榻上的惠春开口,恰巧此时她堂姐回乡祭祖路过学校,便顺道接走了她。

        这样一来,偌大的女生宿舍楼只剩了十来个学生。

        晓莲几星期前跟着系主任的学习小组上北平去了,来信让懋渊自己回家,不必等她。

        子寰和懋渊、晓莲来自同一个小县城,许章两家相隔两条街,子寰临走时来到女生宿舍邀懋渊同行,懋渊看着病榻上的惠春,又气又恨。

        隆冬之月,江南也飘起细细的小雪,子寰打着一顶油纸伞,与懋渊并肩而行。懋渊很少与他走得这样近,她极力压抑着自己那颗砰砰乱跳的心,尽量与子寰保持距离。两人隔着厚厚棉衣的胳膊偶尔碰到一起,她都忍不住面红心跳。

        寂静的街道上少有行人,路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两人缓缓地在雪地里走着,留下两串欢欣而又忐忑的脚印。

        子寰看着四周徐徐落下的雪花,饶有兴味地将一只手伸到伞外,忽然开口道:“记得王熙凤咏雪的句子吗?‘一夜北风紧’……”

        懋渊微微一笑,接道:“开门雪尚飘。白雪迎春归,红梅妒春笑。纷纷似撒盐,绵绵如絮飘,一朝冬方尽,寂寞何知晓。”

        说完脸又一红,有些后悔方才的得意忘形。她总是这样,他不同她说话,她就绝不先开口,他一问她什么,她便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好像要把自己所知的一切统统告诉给他听。末了又担心自己的话太多,让他厌烦。

        子寰诧异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问:“这是什么?”

        懋渊这才平静下来,一双杏眼带着笑意望着他答道:“去年和林晓莲对诗时的涂鸦之作。”子寰触着了她的目光,心中微微一动,赶紧转过身去。沉吟片刻,他才释然地一笑,叹道:“渊妹多才,我辈望尘莫及啊!”说罢,又忍不住转头望她一眼,这才发觉她已经走到了伞外,顺势向她靠近些。

        懋渊自知改得不好,只怕他会说她亵渎了曹公著作,一时听了他的称赞,又看到他的体贴之举,有些受宠若惊。她握紧手中的包袱,讷讷地向前走着,心中却还回味着他方才的话语。

        “渊妹”——这是他对她的昵称,只有他这样称呼她。

        他是许家独子,她是章家长女。二人儿时进过同一间书塾,一起跟着白胡子的先生摇头晃脑地念过《弟子规》和《千字文》。

        学堂原是只有男孩子才能来的,只因懋渊的外祖父是前朝遗老,在当地颇有威望,先生这才破格收了她。

        懋渊知道不能给外祖父丢人,因此在功课上很用心,前一日教的内容,第二天必定背得滚瓜烂熟,可先生问她有何见解,她又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课后,她便更加刻苦钻研,以至废寝忘食。学堂里的男孩子们都笑她书呆子,子寰却不以为然道:“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章懋渊比我们都要真性情呢!”男孩们听了都自觉无趣,嘘了一声,各自散开了。懋渊见状,向他报以感激的微笑。

        散学后,别的男孩子围在一起斗促织打弹珠,只有子寰,仍旧伏在案前读书。一次,懋渊好奇地凑上去看他在读什么,旁边的男孩子马上凑过来起哄道:“难怪许子寰从不跟我们打弹珠,原来是爱和丫头片子说悄悄话呢!”说着把懋渊往子寰身上推,懋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正当她窘得不知所措时,子寰却投来关切的目光,伸出手要扶她,身后男孩子们的哄笑声更刺耳了,懋渊赶紧往后一闪。子寰笑笑,站起来对领头的男孩子说:“我当什么事呢,不过就是打弹珠嘛,我跟你们打就是了。何必为难姑娘家?”

        听到这里,懋渊脸上发热,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意。从小到大,都是她照顾弟弟,受了委屈,何曾有人替她出过头?

        那天,许子寰用弹珠把同伴们打了个落花流水,风头出尽,同伴们道:“只知道许子寰功课好,没想到打弹珠也那么厉害!”

        回家时,子寰一路跟在懋渊身后,到了她家门前的弄堂口,远远看见“章府”的牌子了,他才小跑到她跟前,把她拦在一棵桂花树下,两手一伸,白缎帕子里裹着满满一把石子弹珠。懋渊一时没反应过来,子寰把帕子一系,塞到懋渊手中。

        恰好这时,一位男同学从后面走过来,懋渊慌了神,大声说:“什么破石子,我不要!”子寰笑笑:“不要就不要。”把手一松,噼里啪啦,弹珠掉了一地。

        子寰潇洒地掸掸袖子,又将帕子塞回了兜里。懋渊看看一地的弹珠,又看看路过的同学,正不知如何是好,许子寰已经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转过头道:“以后学堂里没人敢欺负你了,渊妹。”

        懋渊望着子寰远去的背影,回味着他的话,久久不能平静。

        夕阳洒在桂花树上,桂花树的枝叶将影子投到地上,地上的小石子隐隐闪着微光。懋渊蹲下来,一颗一颗地把弹珠捡起,小心地塞进了自己的衣兜。

        从那以后,子寰看见懋渊就喊她“渊妹”,也不管她答不答应。而懋渊,总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连名带姓地喊:“许子寰,谁是你妹妹?”

        懋渊嘴上虽不答应,心里却很欢喜。

        他跟她走得近了,他的朋友们当着她的面开玩笑,看到两人结伴而行就哎呦哎呦地怪叫。他是从来不以为意,她倒渐渐地认真起来。

        她开始发现他的好:他学识渊博,谈吐不凡,他温柔细腻,风度翩翩,他的声音干净又富有磁性……

        他对她还像从前那样,人前人后,渊妹长渊妹短,喊得坦坦荡荡。

        从学堂到中学,两人时常结伴而行。中学时,子寰开始骑脚踏车上学,散学后,他在校门口等她,然后推着脚踏车,陪她走到家门口的桂花树下,再骑着车,拐个弯,从弄堂的另一头出去。

        她站在桂花树下,看着他的影子在夕阳的余晖中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了,她才深吸一口带着桂香的空气,心满意足地回家。

        两人若即若离的关系,两家的长辈都看在眼里,许章两家门第相配,便也不多干涉,由着他们一起去上海读大学。

        离家的火车上,懋渊心情复杂,望着窗外的风景,她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少变数。子寰看着她闷闷不乐的神情,打趣道:“以渊妹的才貌,进了大学,怕是会有不少男生追求,到时候,可不能见色忘义,不认我这个哥哥啊!”懋渊给了他一个白眼,转头仍旧望着窗外。

        进大学后,子寰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那么多新鲜的事物,新鲜的诱惑,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课业之余,他忙着在各个社团间奔走,和懋渊也日渐疏远了。

        而懋渊这边,确实如子寰所言,不时有男孩子约她看电影,逛公园,却都被她婉拒了。懋渊曾以为,中文系的男孩子都是满腹经纶,温文尔雅的,可把他们和子寰一比,便觉得他们都是凡俗之辈,无趣的很。

        他从没给过她什么承诺,也没向她索求过什么,她却要求自己对他保持绝对的忠诚。她把自己困在一个寂寞的荒岛上,静候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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