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达西预想的“之后的谈话”却并没有到来。自从道森小姐尝试过打牌之后，接下来的几天，他发现自己要么找不到人，要么找到时她已经被别的事占据了。
有时是出门写生，有时是与庞塞特小姐一起野餐，有时则是主动为大家演奏音乐（并且竟然微笑着接下了凯瑟琳夫人的众多建议）。星期一的时候起了大风，达西提早结束散步回来，经过凉亭时却发现道森小姐一手按着帽子，弯腰正抓着什么。
她白色的裙子被风吹得簌簌响，虽然天气比在巴雷花园时暖和得多，但达西仍旧心有余悸，快步走过去，也弯腰顶着风喊道：“道森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道森小姐侧过头来看他，先是略微惊讶，接着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风太大了，凯瑟琳夫人担心蔷薇花架会被吹倒。”
她亚麻色的卷发从帽子里跑出来，被阳光照成浅色，衬在白皙柔软的脸颊和红润的嘴唇旁，让达西一下有些心慌。他觉得自己的目光在道森小姐脸上停留太久了，不由得窘迫地低下头，这才发现原来道森小姐手里抓着的正是蔷薇花架。
她戴着手套，小心地避开了花刺，只让木制的塔型花架直立着，旁边园丁正拿绳子将蔷薇绑上去。
他刚刚竟然完全没有看到园丁，达西顿了一下：“这件事可以交给格兰特先生。”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飞的园丁格兰特先生向他打了个招呼。
“唔，我可以帮忙。”道森小姐说着，一根还来不及绑好的花枝被风吹倒，她立刻松开帽子伸手接住。好在女帽是有系带的，所以没被风吹跑。
达西没有再劝，他只是说了一句“请你向我保证，你现在不觉得冷”，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蹲下身，小心接过道森小姐手里的蔷薇枝：“我也来帮忙。格兰特先生，请递给我一些绳子。”
三人很快就完成了任务，虽然罗辛斯花园有一大片蔷薇，但凯瑟琳夫人也绝不会只有一个园丁，他们只需要负责其中一小部分，并没有在风里站太久。结束之后，格兰特先生去验收其他人的工作成果，达西与道森小姐则一同回到屋子里去。
即便只是将蔷薇花固定住，身上也难免罩了一层被风吹起来的灰尘泥屑，两人彼此都没觉得嫌弃，一同笑着走进大厅，打算回房间去清理。
达西正想问道森小姐下午的打算，忽然发现她脸颊下方沾了一个小泥点。他非常想帮忙，但理智阻止了他：“道森小姐，你的脸上……”
“哎？”道森小姐下意识用手背在脸上蹭了一下。
太可惜了，她一下就把那泥点蹭掉了。达西微笑道：“已经没有了。”
“哦……好，谢谢。”道森小姐略微别开视线，脸上稍稍有些发红，“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道森小姐，你下午打算做什么？”
“下午？暂时还没有安排。风这么大，我想就留在室内——或许是图书室吧。”
达西微笑点头：“好的，祝你阅读愉快。”
达西的祝福看起来不怎么管用，玛丽安娜下午的阅读并不太愉快，甚至也没有专心翻上几页书。
清洗过后，身上恢复了干净整洁，她懒洋洋地找了一个靠窗的沙发，头朝外靠在椅背上缩进去。阳光晒得人不得不半眯着眼睛，玛丽安娜勉强将书翻过两页，发现纸上的字一点儿也没有进到脑子里后，就放弃似的将书扔到一边，出起神来。
还没等她定下心，就有人走进来：“你在这儿。”
玛丽安娜姿势一动未动，只回头看了一眼，又重新偏过头看着窗外，应了一声。
“在看什么书？”来人捡起她旁边的书，看看书脊上的名字，感兴趣地一挑眉，直接坐下读起来。
“凯蒂。”玛丽安娜忽然喊她。
“什么事？”
“……我打算回去。”
庞塞特小姐这下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了，她倏地转头盯着玛丽安娜：“回哪里去？”
“伦敦。”
“做什么？”
“做我早就该做的事。”
庞塞特小姐：“……”她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突兀得像是被什么东西弹开一样，但几乎是在站定的一瞬间，她又恢复了理智，咬牙笑道，“你这个决定吓到我了，米娅——你竟然还在笑！”
玛丽安娜的确哈哈笑起来，虽然声音轻快，但态度却是庄重的。她从笑弯的眼角看了庞塞特小姐一眼，让她坐下：“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会向你解释的，如果你有足够的理由阻止，我也愿意取消这个计划——但是你先听听我的想法。”
“……好吧。”庞塞特小姐在图书室里扫了一圈，找到一条小软凳，搬到玛丽安娜对面坐下。两人膝盖碰着膝盖，庞塞特小姐紧紧盯着自己的朋友，向她施加无形的压力：如果没有足够好的理由，就别想说服她。
玛丽安娜也坐正，两手交握在一起：“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之前我一直在逃避，但现在我有了足够的勇气——去和理查德谈一谈。”
庞塞特小姐忍了又忍，才假装平和地说：“你继续。”
“说实话，小时候的很多事我都记不清楚了，理查德曾经是一个完美的兄长吗？多半不见得。比现在更称职却是肯定的——”
“当然了！”庞塞特小姐比玛丽安娜还激动，“侵吞妹妹的嫁妆、克扣妹妹的生活费用！平时冷言冷语，将家产据为己有后又挥霍无度，最后还要将妹妹卖给拉德威那样的恶棍来抵债——天底下不会有比他理查德·道森更不称职的兄长了！”
“好了好了，你说得对，理查德现在非常不称职。虽然男性继承财产这一点不是理查德独创，而是法律规定——好的好的，你别瞪我——他做得不对，嗯，非常不对。”
玛丽安娜安抚着庞塞特小姐，庞塞特小姐：“……你这样冷静，反倒衬得我像个疯女人。”
“不，绝对没有！”玛丽安娜用力握住庞塞特小姐的手，“你温柔又热心，因为真心地关爱我这个朋友，所以才为我的遭遇而感到悲伤——世界上不会有比你更好的朋友了。自从我们在莫德雷夫人的女校相识，我就一直被你庇护，直到现在也是如此。我非常感激你，也非常爱你，很希望有一天能由我来为你做点什么——最好是锦上添花地做点什么，我可不希望你遇到任何困难。”
庞塞特小姐眼圈都红了：“你不知道你是一个多好的姑娘，米娅，要是你知道，就会明白我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人生下来都由命运分配资源，我得到的多一点，并不代表我这个人更好，甚至也无关幸运。这些都是随机的，与任何事都无关。但你有一颗真诚柔软的心，你用这样的心来对待我，从来不像别的姑娘那样永远将同性看成竞争对手，也绝不会因为我的裙子多一条刺绣、帽子多一颗珍珠就说三道四——你不明白这些小事是多么珍贵的品质，米娅，那些随机的资源和这样珍贵的姑娘，我当然分得清楚谁更重要！”
两个朋友彼此都十分感动，执手相看了片刻，玛丽安娜说：“你还记得那时候学校里的事呀？”
庞塞特小姐怒目而视：“记得！永远记得！我生平吃过最大的亏就是在学校，绝不能忘记！……呃，咳，当然，我们跑题了。”
“说得对。”玛丽安娜回想了一下之前说到了哪里，“哦……理查德。嗯，他的确不算个很好的兄长，但或许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坏。就拿这回拉德威的事来说吧，他当然——”顿了一下，“做得很过分，但当我逃走时，他并没有阻拦我，之后也没有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甚至或许是理查德挡住了拉德威，他才会被我用花瓶砸了头之后也没有追究，而是沉默至今。我从前认为这是理查德在故意耍弄我，好欣赏我惊慌失措的模样，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理查德没有真的打算将我卖给拉德威，他其实……没有那么厌恶我。”
这个问题庞塞特小姐也曾经想过，如果理查德真心要把妹妹卖了，玛丽安娜早就无处可逃——但这不代表他就是个好哥哥了！就算不是真心做到最后一步，他的行为依旧过分！
庞塞特小姐神情复杂：“难道你打算原谅他？”
玛丽安娜有些惊讶：“不，我想我不会原谅理查德的。他这些年的行为难以让我原谅，我只是想和他谈一谈，问一问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年纪小的时候我只会哭，后来就开始忍受和逃避，但是现在——现在我觉得我有勇气面对他了。我知道我自己存在在这里，存在给了我力量。”
“……”
是达西让她获得了这份力量。
庞塞特小姐好一会儿没说话：“你确定吗？”
“我确定，”玛丽安娜说，“我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也想知道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理查德·道森是一个能沟通的人吗？这么多年，庞塞特小姐和理查德·道森总共说话不超过十句，对他印象恶劣却并不了解——但玛丽安娜认为他是。
片刻后，庞塞特小姐长出一口气：“你说服我了。你说得对，可以去和他谈一谈……但是别原谅他。听到了吗？米娅，别原谅他！不要默默吞下这些年自己受过的委屈！”
玛丽安娜噗嗤一下笑了：“好的，我知道了，不会原谅他。只不过我对理查德还没有太多信心，所以——”
“我会让约翰留下的助手帮忙的，总归要保证你的安全。”庞塞特小姐朝她眨眨眼。
“谢谢你，凯蒂。”
玛丽安娜的心终于彻底安定下来，她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不怎么体面地半举起双臂伸了一下腰。
“那么另外一个计划，我想也可以终止了。”似乎方才的坐姿太不僵硬了，玛丽安娜一边轻轻转动脖子放松，一边笑着说，“我也不想再装成贝内特小姐的模样，去引诱宾利先生进入婚姻……的……”
忽然间，最后几个单词无声地消失在唇边。
庞塞特小姐见到玛丽安娜往另一边瞟了一眼之后，呼吸一下停了，整个人就像冬天的冰雕一样僵住。她原本红润的脸刷地变白，甚至连嘴唇也好像瞬间干燥枯萎的蔷薇一样，眨眼间便失去了生机。
庞塞特小姐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她转头顺着玛丽安娜的视线看过去，果然——达西正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不只有他，他身后还能见到费茨威廉上校的身影。
庞塞特小姐也僵住了。
这两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们听到了多少？为什么不敲门——不——她当时为什么不锁门！
庞塞特小姐脑子乱成一团，有些慌乱地站起来，似乎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说才能不让达西对米娅留下不好的印象？必须得说点什么，不然就来不及了！
实际上已经来不及了。
达西在原地站了几秒，忽然转头就走。他身后的费茨威廉上校一脸尴尬，也没有说什么，只潦草地向两位小姐行了一个礼，就急忙跟着达西一块儿离开。
两位绅士的步子走得那样急，即便是铺了厚厚的地毯也能听到“咚咚”的足音。
而从被玛丽安娜发现到离开，达西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他表现得那样冷漠，让人觉得他好像已经没有任何话想和在场的人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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