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罗辛斯花园的东边侧梯，大约十英尺长、六英尺宽的楼梯平台上，站着三个神色各异的人，各自陷入沉默。
玛丽安娜脑子里乱糟糟的，极力思考什么样的理由能说得通她知道简·贝内特小姐就是宾利先生的心上人，又能让达西不至于追问；达西绷着一张脸，两手不自觉地握在一起，认为自己恐怕再怎么解释，也不能让道森小姐高兴一点儿，因为那毕竟是他自己亲口说过的话；而费茨威廉上校内心充满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好好地说着宾利的话题，这两位朋友就像失去爱情的人是自己似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僵硬。
三人各有各的烦恼，达西认为自己应该真诚地向道森小姐道歉，即便不能取得她的原谅，也希望她知道自己现在一点儿也不这么想了。
然而刚动了动嘴唇，最不能忍受沉默的费茨威廉上校就试图岔开话题道：“要么——你们刚刚打算做什么？”
打算做什么？玛丽安娜打算去休息，达西打算去散步，但现在这两项计划自然都取消了。
不过费茨威廉上校一出声，达西就忽然反应过来，他应当是不曾与表兄说起过“情感的漩涡”这件事的，而宾利也并不像一个会将这样的话传出去的朋友——就算要传，也不会传到费茨威廉上校耳朵里。
而且费茨威廉刚刚是怎么说的来着？“这难道不是你告诉我的”？他告诉了费茨威廉什么关于宾利的婚姻陷阱……他想起来了，是简·贝内特小姐的事。
达西立刻松了口气。
但如果是这样，道森小姐为什么看起来这样不愉快？达西没有理会费茨威廉上校的问题，反而问：“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他问的是玛丽安娜，回答的却是费茨威廉上校：“什么都没有——呃，达西，看你穿戴得这么整齐，是要出门吗？为什么不照你的计划去呢？”
达西明白了，刚才的确发生了什么，但道森小姐依旧不愿意看他，即便不是因为从前对她的诋毁，也因为别的什么事而令她不高兴了。达西又执拗地问了一遍，但玛丽安娜不想在达西面前复述散步时的遭遇。一旦复述，就必定要在他面前提到贝内特小姐，这恐怕是她现在最抗拒做的事情，所以玛丽安娜只摇摇头，借口疲惫上楼去了。
原地只留下达西和费茨威廉上校，表兄弟两个对视一眼，费茨威廉上校耸耸肩，朝达西说：“好吧，我都告诉你，你可不许对我生气，因为我相信这两位小姐都是值得信任的。”
“两位小姐？”
“没错，没错——走吧，我们到楼下去。老实和你说，达西，我今天也被弄得一头雾水……”
达西与费茨威廉上校下楼，玛丽安娜上楼。达西没有追问她怎么知道宾利先生的心上人是简·贝内特小姐，玛丽安娜稍稍松了口气，但她又没有完全放心，迈着沉重的步子到了楼上房间。
她本来打算躺一躺，结果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思绪纷乱，一时想达西之后再问起该怎么答，一时想达西如果知道贝内特小姐对他的印象进一步恶化，会不会索性斩断情丝，一时又想说不定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有可能，就是她没有可能得到达西的爱——因为她曾经想用那样卑劣的办法骗取他朋友的感情。
独自一人的时候想法总是很多，而且难以控制，玛丽安娜认为自己最好去和庞塞特小姐待在一起，于是又起身往楼下走去。下楼前她看了一下表，发现自己呆坐了大约半个小时。
今天真是各种巧遇，玛丽安娜走到门厅处，正好遇上庞塞特小姐，看样子是要上楼。
玛丽安娜还来不及露出笑容，就被庞塞特小姐脸上凝重的神色吓了一跳。
“凯蒂？发生了什么？”
庞塞特小姐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张了张口，没说出话。在玛丽安娜疑惑又紧张的目光中，她索性拉着人往楼上走，一路沉默着回到玛丽安娜刚刚走出来的房间里，仔细关上门，再将玛丽安娜拉到窗户边的长沙发上，两人挨着坐在一起。
此时窗帘拉了起来，日光有些倾斜，照在两人彼此相对的脸上。
庞塞特小姐两手握着玛丽安娜的手，低声说：“我有件事想和你说，之前犹豫了很久，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我想我应该和你说。”
玛丽安娜心中忐忑，面上镇静道：“嗯。”
而实际上她心有所感，隐约猜到了庞塞特小姐要说什么。
庞塞特小姐又犹豫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刚才，柯林斯夫妇和玛莉亚·卢卡斯来罗辛斯花园喝下午茶。就在刚刚，大约十多分钟之前。”
这一下扯到了从未预料到的人身上，玛丽安娜愣了一下：“是柯林斯夫妇或者卢卡斯小姐有什么问题？”
“不，”庞塞特小姐说，“是没有来的那位小姐有问题。”
玛丽安娜明白了。她想笑一笑，让庞塞特小姐别那么担心，但只是稍稍提了一下嘴角，就又落了下去。
既然开了口，庞塞特小姐就不打算退缩，她道：“因为贝内特小姐感到头疼，费茨威廉上校甚至遣送了医生过去牧师住宅，所以今天的下午茶她不得不遗憾缺席。”更加难以出口的话在后边，庞塞特小姐也觉得有些艰难了，“达西先生……他听到贝内特小姐生了病，只坐了大约一分钟，就急匆匆离开……看方向，是往牧师住宅去了。”
玛丽安娜此刻心中的感受难以用语言形容，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忧心忡忡的达西，因为焦急心上人的病情而坐立难安，于是决定立刻去拜访对方，好看看她情形如何，也嘘寒问暖一番。
这想象出来的景象在玛丽安娜心头重重一击。
她今天两次遭受到了冲击，先是费茨威廉上校重复了一遍她早就知道的事，接着达西又亲自证明，他的心一直系在贝内特小姐身上，坚定不移，矢志不渝。玛丽安娜或许与达西是朋友，但达西爱着另外一位小姐。
“……他爱着她。”玛丽安娜轻声说，“我知道，一直知道。”
不用自己告诉她了，庞塞特小姐想。她用一种怜爱的神情看着玛丽安娜，玛丽安娜见了，原本暗自压抑的情绪猛地翻涌上来，莫名光火。
她胸膛起伏，想说“不要那样看着我，我没有那么爱他”，但话到了喉咙，又被堵住了说不出来。
事实是什么？事实是她的确爱他。
这件事她也早就知道。
两个好朋友互相望着，玛丽安娜的眼眶渐渐发红，眉毛也蹙了起来，她闭了一下眼，好像放弃了抵抗，庞塞特小姐于是将她揽过来，让她的脸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玛丽安娜双眼抵住庞塞特小姐肩膀处微微突出来的骨头，湿意很快就蔓延开来。她小声说：“我假装不知道，我假装我不记得了……想不起来，没有人提起，就可以不记得……”
庞塞特小姐一直轻声“shh”着安慰，耳边听着朋友的呜咽，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她一直不觉得玛丽安娜对达西的感情能经得起考验，也不觉得那是能长久的——即便现在她也同样这样认为。
然而不能长久的爱情也是爱情，它带来的伤痛并不会因为自身的短暂而温柔几分，也不会少让玛丽安娜流一滴泪。
……
…………
两人静静在玛丽安娜的房间里待了大约三十分钟，然后庞塞特小姐叫女仆打来热水，自己端进房间，让玛丽安娜洗了脸，又重新涂了些粉，接着捧着她的脸侧在逐渐变得橙黄的阳光中仔细看。
“等到晚上，眼睛的红肿应该就消得差不多了，即便没有完全消失，别人也察觉不到，放心吧。”庞塞特小姐柔声说。
玛丽安娜“嗯”了一声，仍旧缩在沙发上，侧头看窗外的景色。
庞塞特小姐端详了她一阵，喊了一声：“米娅。”
“怎么了？”玛丽安娜回过头来。
“你还好吗？”
这话问得有点儿傻，玛丽安娜轻轻笑了一下：“我很好。”
她哭过一场之后，整个人就平静了下来，庞塞特小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被她的这份安宁感染，心中没有之前那么担忧了。
“或许我该谢谢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玛丽安娜忽然说。
庞塞特小姐眉毛一竖：“还谢谢他？”
“刚才我觉得很痛苦……”玛丽安娜一边思索一边说，好像不知道要怎么表达，“但又很……幸福。”
庞塞特小姐：“？？？”
玛丽安娜笑了两声：“这话说起来有点儿让人不适，但我的感受的确如此。凯蒂，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都说没有像宾利先生爱简·贝内特小姐那样爱过一个人——那样热烈的、好像要将心烧化的爱情。我曾为此而遗憾，但现在我或许可以稍微减少一点那份遗憾……我不是说我对达西先生有多么深刻的爱，但我不得不承认，是对达西的感情让我的心跳重新跳动，甚至因为它带来的痛苦，而让这心跳显得尤为真实——”
“你在说什么我的米娅！”庞塞特小姐一把捧住玛丽安娜的脸，着急问，“你难过到这样的程度吗！”
玛丽安娜安心地让自己的脸躺在庞塞特小姐的手掌上，眨眨眼睛说：“我觉得我活着，凯蒂，我很久没有这么确信我活着、我的心脏在跳动了，为此我感到幸福。达西先生并不爱我，但因为他而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只为这一点，我就应该感谢他。”
庞塞特小姐似懂非懂，惊疑不定地盯着自己的朋友。
玛丽安娜想了想，认为自己应该从更早之前开始解释，这样她的朋友才能明白：“七岁的时候我的父母过世，理查德很受打击。当时我和理查德与母亲住在诺丁汉的庄园里，因为我吵着要回伦敦，母亲不得不在雨夜带我们出行，结果马车翻了，母亲摔断了肋骨，又感染了严重的风寒，很快就过世了。”庞塞特小姐浑身僵硬，玛丽安娜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父亲在海外接到消息，提前结束任期返回，但遇上了海难，也就此失去了踪影。理查德认为这都是我的错，所以他恨我——我爱的三个家人，都在短时间内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我，其中一个反过来折磨我，我只能将他从心中剔除——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我的确觉得自己从那时候开始，也渐渐不存在了。”
庞塞特小姐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知道了理查德·道森那样对待玛丽安娜的缘由，她怔怔放开手，轻轻跌坐到沙发上，听玛丽安娜努力解释她从对达西的感情中得到了什么。
“我当然很喜欢你，凯蒂，我也很喜欢埃文斯夫人，但那毕竟是不一样的。喜欢让人欢悦，爱却常常让人痛苦，奇怪的是，痛苦往往比欢悦更能让人觉知自己的存在——”玛丽安娜微笑说，“我为他而感到痛苦，所以，我要感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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